【我與M42防空砲車】
回顧以前的文章,我發現其實自己很少提到以前當兵的事情,但是最近接二連三地在部隊裡面發生了『重大危安事件』(這是軍方的官方用語):馬祖彈庫爆炸、戰車暴衝、聯勤中心藥棉爆炸…等等,讓我突然想提筆寫寫在清泉崗那一年半軍旅生活所看到的一些事情。
因為戰車暴衝而殉職的那位孫吉祥連長所服役的『陸軍五八六旅』,就和我服役的五八砲指部屬於同一個軍團的管轄,而事情發生當天孫連長正是負責要指揮部隊將裝甲車開上板車,從台中大雅營區移防到后里營區(后里營區就是我當兵時最常去洽公的營區,當年五八砲指部就設在那裡)當年五八六旅也派了轄下的部隊來協防五八砲指部,所以在后里營區常常可以看見五八六旅的戰車,對他們並不陌生。
十軍團是佈防在台灣中部的軍團。從台灣地理位置來看,中部地區是距離中國最近的區域(以戰機距離來說,中國戰機起飛之後大概只要5~7分鐘就可以越過台海中線並且準備攻擊)所以中部地區的軍事單位在任務上是很吃重的。以我那個連隊為例,只要一接到來自基地塔台的『中共軍機越線』警告,在三分鐘之內我們必須戴上鋼盔、紮S腰帶、水壺、刺刀、防毒面具,開軍械室取槍、手上拿著DS2(一種噴灑式的化學解毒劑),然後衝上砲車去發動砲車、升起砲管。這種看起來似乎很無聊的動作叫做『跑戰備』,在其他單位或許一兩個月才跑那麼一次,但在我們連上則是每天都有兩個班隨時待命、每個禮拜至少都會玩上幾次的『整體營區安全防衛演練』。輪值戰備期間,迷彩服的袖子是不能捲到手臂上去的(我國陸軍迷彩服的設計是可以摺作短袖穿著的);但是因為連上擔任「全年戰備」,所以我們幾乎沒有捲過袖子,縱使頂著夏天3、40度的高溫,始終維持長袖狀態。在當時其實自己並不覺得特別辛苦,只不過在退伍後和其他服役的朋友相比才發現,自己好像真的曾經「精實」過。
縱然精神上、體力上都相當精實,但是在裝備上的嚴重落後,卻足以讓我們從堪稱(自認為)優雅的『陸軍空戰隊』退化成『開著上面有兩根鐵管的犁田機、動不動就卡在田埂上當活靶』。
陪伴我一年半的『M42-Duster』防空砲車,在我來看實在是有夠落伍的裝備。這本來是一款設計在韓戰中打次音速噴射機、低空轟炸機或是直升機的雙管火砲,它的射程不遠、命中率不高(得靠飛機自己來撞我們打出去的砲彈)、維修困難(因為當時裝備並沒有模組化);想想這款車當年即使用來打螺旋槳飛機都不見得打得到了,何況是中國的蘇愷二十七?原本在新訓中心大抽時抽中砲科、當下還興奮著認為自己可以不用去很操很累的裝甲科,誰知那顆快樂的心在永康砲校首度見到M42的那一剎那,便忽然間沉到谷底:『搞什麼啊!把砲放在戰車底盤上...這下子不但砲操逃不掉,還要伺候戰車啊!』(這就叫做雙管齊下嗎?)
這些歐吉桑等級的砲車,其實是非常危險的凶器;但是威脅的對象不是敵人,而是我們自己。一台將近50年前出廠的砲車,要在歷經戰火之後送到台灣來還得堪用,其實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。我曾經上網去搜尋相關的M42資料,發現這些車輛在美國都已經被捐給公園當展示了...全世界大概只剩我們偉大的國軍還抱著懷古的風情,讓這些砲車堅守在最前方的火線上。
因為老舊,所以砲車不受控制、暴衝、履帶脫落、氣缸爆炸...等情況可以說是難免的,大家只是戰戰兢兢地在等『什麼時候發生』而已。我親眼目擊最恐怖的一次,是某次砲車維修,連長、副連長、排長、排副、砲長、裝備負責人、履車保修士等人都擠在砲車上面觀察引擎的發動狀況,當駕駛開始踩油門、發動砲車的同時,忽然傳出一陣連我這外行人都知道不對的『嘎吱』聲音,就在下一秒,引擎爆炸了。
火焰從鐵柵板下衝出來,一堆原本站在鐵柵板上的人全部跳車,只有跟我同梯的履保從砲塔裡拿起滅火器往前衝;我在旁邊那台砲車上,每個人都傻掉了。當大家回神之後將火撲滅,心裡面想的都是:『這樣子還沒死人,我們真好運…』
這件事情後來被壓下來了,大家都很團結地配合,因為我們知道,只要這件事情傳到上面去,到時候我們連上一定是『梅花滿天下、星星堆滿天』(也不知道是我們太紅還是太黑,即使這類的事件沒有爆發,但是在我退伍之前短短半年內,就有空軍總司令、陸軍總司令到我們連上來視察、發紅包;看著眼前零零總總加起來10幾顆星星、30幾朵梅花在連上跑進跑出,心頭其實五味雜陳)
隔壁的一連就沒這麼幸運了。(我在二連服役)
【二連在CCK】
原本駐紮在后里營區的一連,因為要下屏東的三軍聯訓基地訓練,所以要進行整個連的移防(與這次五八六旅的移防情形類似);最重要的任務,就是要『將砲車開上拖板車』。
幾乎是和這一次孫吉祥連長發生事情一模一樣的狀況:當時的一連連長也是站在拖板車上,指揮開著砲車的上士士官長,要將砲車開上去;根據我們連上去支援的士官回來描述:『那根本是一瞬間的事情』,砲車猛地衝了上去,一連連長當場不見蹤影。
那位一連連長比起這次孫吉祥連長,真的是幸運太多了;他在被撞到的那一剎那把身體往後摔,所以整個人被那股力道撞下拖板車(腿還掛在拖板車上);即使如此他的腿是還是直接受到撞擊、造成了腿部粉碎性、開放性的骨折。
一連連長撿回了一條命,雖然他後來轉任了幕僚職,但是在正要開始在實兵單位衝刺、累積功績的階段就被迫轉向,他的軍旅生涯大概也將因此大為受限;即使大家對那位一連連長的風評並不好,但也覺得他這樣的結局實在是不勝唏噓。
在兩次意外中,分別是由中士、上士士官長駕車的;但是事實上,中士以上的士官是不開炮車的;連上開炮車的都是砲長或履車保修士;但是一到移防、演習這類的活動,長官都在旁邊看,堅持『必須根據國軍規定』,結果平日不曾開過炮車的這些中士、上士,卻必須負責讓所有的砲車安全上拖板車,心理壓力真不知有多大。雖然說也可能是這些士官平日偷懶的緣故(他們可能本來就得會開裝甲車的)但是有時候『讓真的會開的人來開』,或許還是比較安全些;檯面上的官樣文章,是換不回一條人命、或是一個人的前程的。
而該怪誰呢?還是要怪國防部的偉大『精實案』吧。
嚴格說起來,我們連上是沒有人受過戰車駕駛訓的。
為什麼呢?
【刺針地對空飛彈車載系統︰復仇者(Avenger)】
因為根據『精實案』,我們應該從原本的『M42防空砲連隊』升級成『復仇者飛彈連隊』的;車裝復仇者飛彈是架在悍馬車上,所以只會有悍馬車駕駛、不會有戰車駕駛,自然而然不會派人去受戰車駕駛訓、或者是將有戰車駕駛執照的人送來我們連上。但是在還沒全面換裝前,我們只有裝甲車、砲車啊,該怎麼辦?演習來了、連隊要移防了、該怎麼辦?
當然就是發揮弟兄在外面開大卡車、挖土機的精神:硬上!(硬著頭皮上...)
編裝與實際人員不符,就是這個樣子。
我是連上的政戰文書,戰鬥編制應該是『射擊手』,但是就連我都在連上『指揮』過砲車(就像孫連長那樣,站在履車右前方,以手勢指揮,得冒著戰車暴衝的危險)事實上我們全連由上到下大概有一半都駕駛過砲車;因為時間到了就是要將砲車就定位,而連上人手不足,雖然只是很簡單的開著砲車前進、後退、轉彎,但是如果根據偉大的國軍作業相關規定:『甲車啟動必須受過專業訓練的士官駕駛、並由部隊主官(連長、副連長、輔導長)進行指揮』,砲車常常要發動,去哪找齊這些人?
這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邊,五年前發生,五年後又發生,或許將來還會發生。如果真的是在戰場上奮勇殺敵、為國捐軀倒也罷了,怕只怕類似的情況重複發生。『未戰先折將,臨敵不驅車』,一切只因為老舊又不堪用的設備不更新,或者是為了滿足官樣文章而忽略實際操作的安全,若此,豈不哀甚、惜哉?
附錄:紀念一下身為防空砲兵:陸軍空戰隊的光榮歲月,一起來聽這首「砲兵之歌」
「砲兵之歌」(電影「八二三炮戰」@1986)
轟、隆、轟、隆、轟隆砰碰砰!
九天之雷由我響,閃電之光由我發
堂堂巨砲滾滾風沙(畫面中少掉這句歌詞),鐵膽鋼筋保我中華
擦亮膛線、計算尺碼,瞄準方向、撞針一拉
千里決勝戰,大地開彈花
砲兵好兄弟,齊報就位,瞬發裝填與敵來搏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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